用更寬廣的視角應對土壤問題
“土壤的退化與修復”是個大問題,涵蓋諸多方面,不容易聚焦,需要各方面的專家共同探討。我想就應對土壤問題,從以下三個方面分享一些個人觀點。
用更宏觀更廣闊的視角對待土壤問題
要深入思考土壤的可持續使用和管理問題,須跳出土壤問題甚至農業問題,從整個人類文明發展的宏觀角度和全球化視野反觀和反思。
早在原始社會,人類在荒野中自由遷徙,依靠狩獵和采集維持生存,依賴自然但不直接依靠土地。發展到農業社會,隨著人口數量的增長和長期生產實踐的積累,人類通過選擇、培育和馴化,開始規模化地種植農作物和飼養牲畜。從那時起,有土斯有糧。人類逐漸被土地所困,不得不在固定的土地上勞作,進而被困于建造的家園與房屋,失去了自由,給自己帶來無窮無盡的煩惱,換來的是農產品和人口的快速增加,為剩余產品的出現創造了條件,進而產生了私有制,形成統治階級和社會精英階層。他們為了爭奪土地及其居住人口等生產要素而發動戰爭,戰爭需要軍隊,軍隊需要補給,對土地產出的要求也就越來越高。
在農業社會一萬年的發展歷程里,人類在全球范圍內不斷遷徙,不斷選擇,最后定居在占全球陸地面積2%的土地上,那里的荒野被開墾成了專門用于農作的土壤,又經過一代代人的精心耕耘,土質越來越肥沃。那時人類社會尚處于生產力較低的階段,對土壤的利用遵循生態規律,基本不存在土壤退化和改善的問題,只有土地爭奪問題。
發展到工業社會,隨著高效耕作機器和工業肥料的發明,農作物產量和農產品需求都進一步快速增加。土壤不僅局部肥力下降,更受到農業污染、工業污染和生活污染等威脅。然而,一方面持續不斷爭奪土地的戰爭,抑制了人口增長和對土地高產的需求;另一方面殖民地的產生和拓展,也很大程度上轉移了本國土地生產的負擔。在隨后到來的全球化背景下,先發達起來的國家和地區把工業產品的下游產業、核心部件和污染風險小的生產環節留在境內,將消耗資源的上游產業和污染風險大的生產環節向欠發達國家和地區轉移,使得發達國家和地區在工業發展歷程中并沒有造成對本土土壤的嚴重破壞。
然而,與其他發展中國家以及西方發達國家相比,基本國情和當前世情決定了我國發展面臨不同形勢。
第一,我國有13.7億人口,但耕地面積僅占國土面積的12.5%,人多地少矛盾突出,且耕地勞作多以家庭為單位,制約了方法改進和效率提升。第二,選擇和平崛起的發展道路,意味著我國不可能向外大面積拓展土地,只能挖掘存量資源,依靠數量漸少、質量下降的存量耕地開展生產。第三,作為后發工業化國家,工業“三廢”和生活垃圾污染向農村耕地擴散問題也愈加突出。第四,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過程中,消費越來越成為我國推動經濟持續發展的重要力量,助長消費主義價值觀逐漸盛行。
據媒體報道,我國餐飲業每年要倒掉約兩億人一年口糧。在這樣的背景下,即使農作物產量不斷增加,也仍然難以滿足需求。不科學的使用、急功近利的做法和畸形的消費,造成當前乃至今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還將持續的土壤污染及結構性改變。因此,今后我國既迫切需要保護和修復土壤,又不能脫離持續利用土地的前提,應把在利用中保護和修復作為戰略導向。
有專家提到,糧食增產、高產是我們不懈的追求。這句話很精彩,但是未能脫離長期以來的思維窠臼。這么多年來我們的思維一直停留在注重產量增長、保障數量供給上,農業發展已經取得了矚目成就,但供需矛盾依然突出。僅靠農業解決糧食問題是否可行,老百姓的消費需求能否改變,糧食浪費現象能否改觀,能否在全球經濟化浪潮中更好布局,能否通過國際合作,既保證我國糧食安全又減輕土壤負擔。人類社會發展不斷加速,工業社會歷時僅僅500年,就大大超過延續1萬年的農業社會,也極大加快了農業現代化的步伐。隨著信息社會的到來與人工智能的發展,很可能會根本改變人類自身的生產生活方式,也將重塑世界發展格局,更大范圍內改變農業的面貌。因此,對我國農業和土壤問題都要放在更高的層次,用更廣闊的視野,從更長遠的角度來考量。
發揮科技在土壤退化修復中的支撐作用
解決土壤退化和修復問題,我認為應該從科技和管理兩個方面考慮。發現規律改造自然,是科技的工作,但如何用好科技,恰是管理的職責。不少專家看到農業污染的主要源頭,如種植業、林業用的農藥、化肥和地膜,畜牧業、漁業用的抗生素等,都與科技創新成果和工業產品用于農業生產有關,便將土壤出現的問題歸罪于科技和工業化,那是不對的。
科學發現和技術發明不僅為人類認識世界提供了極具說服力的框架圖景,更為改造世界提供了多種便捷路徑和有力工具,但是否使用工具、使用哪些、使用是否符合條件、遵循規律,其決定權把握在人的手中,具體到實踐中則體現為管理的因素。因此,不當使用農藥、化肥、藥物等是哪個環節的責任呢?當然是管理的問題。
實際上,做好土壤的監測、修復和改良等工作,都離不開科技支撐。比如,大家看到由于氮肥的長期過度使用,在嚴重浪費的同時,加重環境污染,破壞土壤微生物種群平衡,加重土壤板結,但也使現時我國土壤全氮含量高于西方國家。
對農作物和土壤微生物而言,氮總是需要的,儲存在土壤中是有積極意義的,如果我們能在科技上有所突破,充分利用這些過剩的氮元素,就有可能轉化成我國土壤的比較優勢。又如,我國磷礦以中、低品位為主,難以制成高效磷肥,但如果與富含解磷菌種的生物有機肥混合使用,就能大大提高作物對磷的吸收。微生物對于土壤環境優化很重要,但至今人類還沒完全掌握改善土壤微生物的方法。
另外,在重金屬污染的控制和修復方面,當前我國仍多數采用西方技術,適于國情的自主創新還遠遠不夠。農藥、化肥、種子等領域的大量高端技術也受西方壟斷。總之,我國土壤問題研究空間廣闊、意義重大,迫切需要創新和突破,為未來發展爭取更多主動。對此,“十三五”全國農業現代化規劃也明確提出,要大力發展資源節約型、環境友好型、生態保育型農業,堅持把改革和創新雙輪驅動,推動農業發展由注重要素投入向創新驅動發展。
未來我國的土壤狀況,也取決于科技的應用。在現階段,即使已有的農業科技成果,只要能夠真正合理有效地應用于實踐,在農民中推廣,就可以發揮很大作用。例如,董元華教授在江蘇長期致力于農技推廣,李曉林教授和張福鎖教授探索發起“科技小院”,成效都十分顯著;屠鵬飛教授在南疆種植肉蓯蓉和紅柳,既綠化沙漠,又使農民致富,靠的都是農業科學技術。
不斷提升土壤綜合管理水平
圍繞保護、修復、監測等內容,完善標準制度,健全體制機制,逐步構建符合國情的土壤管理體系,既是關注的熱點,也應是下一階段土壤工作的重點。
第一,建立國家土壤質量綜合評價體系。如同醫生給患者診斷病情,僅僅依據單項指標,準確度肯定低于綜合診斷,因此僅以某單項指標評價土壤質量必然失之偏頗,需綜合生態、生物、物理、化學等學科方法,構建系統的國家土壤質量評價體系。評價標準要注意結合各地基本情況,因地制宜、分類分批地確定;標準的制定必須立足科學依據,也要考慮到現階段的實踐能力,既要嚴格,也不能脫離實際,盲目求高。
第二,處理好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從農業轉型發展,到土壤保護、修復、監測等領域,必須盡量調動市場力量,發揮市場機制。而對政府的要求是,化解國家需求與農民需求間的分歧,實現國家長期利益和農民現實利益的統一;要通過一系列具體舉措,將規劃編制、政策制定、監管制約等職能體現和落實到土壤工作中;要合理劃定財政資金投入的規模和范圍,決定資金是投入項目還是用作補貼,作好項目監督管理,等等。這些都是長期以來我們關注的問題,有待繼續跟蹤研究。
第三,加強不同部門間的協調。土壤工作涉及國土、農業、環保、住建等政府部門,各部門看問題的視角不一樣,規劃、管理、監督等職責也各有側重;要強化頂層設計和統籌協調,確保部門信息和資源共享,規劃和政策統一。
第四,完善立法,劃定保護“底線”。會上,圍繞如何立法推動土壤保護,專家們提出了很多非常有開創性的意見和建議。我很贊同大家的觀點,為彌補長久以來無法可依、無章可循的制度空白,“土十條”出臺開了個好頭,但還遠遠不夠,需要盡快出臺土壤保護的專門法律,同時切實做到執法必嚴、違法必究,彰顯法律底線的權威性和約束力。
來源:《民主與科學》2016 年06 期
作者:韓啟德